這篇文章是我大學同學在大四時寫的專題報導。我們就稱他為蘇博士吧。他出生於紅毛港,雖然很小就搬出來,但仍對這塊土地很有感情,尤其政府決定拆遷之後,他更時常回去看看這個地方,和阿公聊聊天,並且紀錄這塊因為「發展」而要剝奪記憶和歷史及生命故事的土地。
我們這些同學到了高雄,常常被他帶去紅毛港。此次到高雄時,他強烈邀約我到紅毛港走走:「因為暑假就要被拆除了啊,就不見了啊。」於是,我跟他去了紅毛港,聽他介紹這裡的歷史、發展,老人的背影和小孩的笑聲,他的成長經驗...當然包含追女生的故事。
這段歷史屬於台灣,屬於高雄,屬於他們家人的,也屬於他自己的。他熱烈地介紹這裡的一景一物,撫摸這裡的一磚一瓦,充滿感情的,懷念的,捨不得的。他說,這裡的老人不願意搬離,因為,沒有聞到海水的味道,他們會活不下去。「那你阿公怎麼辦?暑假後他一定要離開啦?」我疑惑地問。他喃喃地說:「我也不知道。」看著這些老人,聽著他們討論何去何從,看著他們抗爭,他真的是很難過的。我想,他似乎覺得自己生命有一塊已經快被扒走、剷平。
從小遷移,我對土地並沒有太深厚的感情,所以也無法感受他言語之間的溫度。不過,我把這些老人的形影,和樂生療養院裡等著拆遷的老人的影像,疊合在一起。然後,嘆息。為了「發展」台灣失去了多少東西,而這些東西可能是當初的一個錯誤的決策引起的,至今因為無法彌補或不想補救,就犧牲了「沒有用」的老人或事物。
因為發展之名,我們也許有一天也會被拋棄。
看著比美西子灣的沙灘,蘇博士說,這裡好好規劃,會是很好的觀光風景休閒區。但,這裡將成為冰冷的貨櫃碼頭,也只有貨櫃能夠欣賞這美麗的夕陽了。看著所謂的高字塔,文化園區,我忍不住冷哼:「他們永遠都搞不懂,文化,不是圈養在圍牆裡的東西。而是生命。」
我的感慨,不如當地人的感情。雖然蘇博士力邀是認為我能夠幫忙寫一點東西,不過,我現在腦中已經塞滿太多類似的感觸。所以,我把位子留給真實經驗這段歷史,並且以生命生活來記憶這塊土地的紅毛港人。我能做的,就是給你一個版面,幫你寫一長段引言了。
黃昏的故鄉─紅毛港
蘇博士寫於1999年
由台北往高雄的飛機在高雄港外海緩緩下降,南風強勁,天空一片蔚藍,高雄市景一清二楚。飛機從高雄港第二港口南邊飛過,煙囪、儲油槽、廠房等重工業建設,佔據了大部分視野。
夾處在重工業建設間,有一片民房,屋屋相連,由南向北朝二港口延伸過去,宛若一隻側身躺著的褐色草蝦。二港口西北邊兩條伸向台灣海峽的防波堤,是草蝦的長鬚。這裡是紅毛港。
紅毛港因十七世紀初,荷蘭人在此建立軍事前哨站而得名。從十七世紀大陸閩南漁民為捕捉烏魚在當地建立漁寮開始,三百多年來,紅毛港人就在這塊土地上過著自給自足的漁村生活。東側高雄港潟湖(紅毛港人習稱「內海」)及西側台灣海峽(紅毛港人習稱「外海」)豐富的海產資源,是紅毛港人維生的依據。外海迤邐、美麗的沙灘更是小孩平常玩耍、打棒球、夏天睡覺的地方。然而,平靜的漁村生活,從民國五十六年開始發生巨大變化。
民國五十六年,高雄港務局在紅毛港北邊開鑿第二港口。同年,台灣電力公司用浚港挖出的泥沙,把紅毛港居民在內海廣大的魚塭填成新生地,大林火力發電場就蓋在上面。之後許多重大建設紛紛投入,光是民國六十年代就有中國鋼鐵公司、臨時解體船碼頭與台電大林及興達燃煤儲運場。
今日,總面積才一百一十二公頃,長約三公里,最寬處不超過四百公尺的紅毛港,周圍卻聚集了台電煤場、台電大林火力發電廠、「南星填海造陸計畫」、拆船碼頭、聯合污水處理廠等重工業建設;中國石油公司、中鋼、中國大造船廠十大建設中的三項,也在附近。
禁、限建也伴隨一連串重工業建設而來。紅毛港在民國五十七年被劃入高雄臨海工業區,開始實施限建(一定期間內不準建築)並計劃遷村。民國六十五年,港務局計劃在紅毛港建第六貨櫃中心,限建改成禁建(無限期禁止建築)。因遷村一再拖延,禁建一直持續到今天。
重工業帶來的環境污染,加上長期禁、限建,使紅毛港生活品質嚴重低落。分別於民國八十三年及八十七年,到紅毛港進行田野調查的中山大學共同科教授葉振輝,與高雄師範大學地理系主任吳連賞不約而同地指出,污染是導致紅毛港生活品質如此遭糕的主因。
在台北市捷運還沒蓋成前,紅毛港早就有「捷運」─台電煤場的輸煤帶,不過它只載煤不載人。藍色外殼的輸煤帶,橫亙在紅毛港上空,煤灰在運送過程中,常常自天空灑下,當地人戲稱它作紅毛港特有的「煤雨」。而台電煤場內推積的燃煤,像一座座的小山,強勁的海風把煤灰、煤塵吹向紅毛港村落,如入無人之境,有時全村宛如霧都。在屋外曬衣服,白襯衫一夜過後可能變成黑襯衫。因此,即使屋外陽光普照,紅毛港人還是習慣在屋內曬衣服。
民國七十七年八月,紅毛港曾爆發大規模的環保抗爭。居民圍堵台電煤場,在附近搭帳篷、埋鍋造飯,準備誓死抗爭燃煤的污染。後來在市長蘇南成出面協調下,台電花了新台幣二十六億七千多萬元以「補助房屋津貼」的名義,發給每戶新台幣六十萬元十年期的房屋津貼。
雖然台電近來逐漸關注污染防治的問題,如在煤場加裝防塵網,但台電一名幹部也坦誠,颳大風的時候,仍會有煤灰飛往居民的住宅。
另外,台電大林發電廠排出廢氣中的硫氧化物、氮氧化物等化學物質,也危害居民的健康。而中鋼、中船與中油雖然沒有直接和紅毛港接連,但工廠每天排出的廢氣受風吹拂,部分飄到了紅毛港,更加重空氣污染的程度。
「紅毛港人每個人的肺都是尼龍工廠,」作家吳念真在訪察紅毛港後,如此形容。
進出二港口的船隻與拆船碼頭解體船隻留下的油污,飄浮在海面上,在陽光照射下,彩光奪目。走進位於紅毛港漁會旁的漁港,海面上保麗龍、鐵鋁罐、紙盒載浮載沉,再靠近一點,一陣油臭味迎面撲來,令人作嘔。
油污改變海面景觀、帶來惡臭,更摧殘了漁民賴以維生的內、外海漁場。
民國五十九年,中油大林廠D-42油槽破裂,五萬公秉原油湧入內海,鄰近上百公頃的魚塭首當其衝,頓時漁池變成烏黑油池,居民養殖的魚蝦損失慘重。民國八十五年八月十日,中油大林廠第三浮油筒發生漏油,大量浮油飄浮在外海海面上,對本來已捕不到什麼魚的漁民而言,更是雪上加霜。一位漁民就抱怨說:「原本賺吃的內、外海,現在都污染了了啊,抓不到魚,要怎麼過生活?」
除了油污,聯合污水處理廠每天排出的工業廢水及「南星填海造陸計畫」一車車往海裡傾倒的廢土與垃圾,同是污染海域的劊子手。
站在小港開往紅毛港的渡輪甲板上遠朓紅毛港,拆船碼頭數量達上百枝的拆船桅桿形成一片「桅桿森林」。今日因舊船淘汰率低,拆船工業成為夕陽工業,拆船碼頭也近乎停頓,但談起拆船碼頭過去的污染,居民仍心有餘悸,和拆船碼頭僅一路之隔的濟天宮感受最深。濟天宮廟祝指出,當時不僅噪音令人受不了,拆船時巨大的震動力,還使廟宇的牆壁龜裂過。
禁、限建使紅毛港房屋的大小、外觀,即使快邁入民國九十年,仍跟民國五十年代差不多。吳連賞表示,「很難想像一個國際港口,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停留在三十年前。」
「別人是三代同堂,這裡是三代同床。」是紅毛港當地流傳的一句笑話。 隨人口不斷增加,房屋大小卻沒變,有些紅毛港人吃飯、睡覺在同一個地方。家住在海澄里的林姓居民說:「我家只有兩間房間,三個男人睡一間,三個女人睡一間,以後小孩取老婆不知道要怎麼辦?」
空間不足,也影響到小孩的教育。海汕國小校長劉麗美表示,有些家長本來想幫小孩買電腦,但因為家裡沒有空間,只好放棄。
除了居住空間不足,紅毛港的公共建設也嚴重缺乏。海汕國小從西元一九三三年成立到現在,就一直是紅毛港的「最高學府」。劉麗美說,小孩子喜歡到學校裡玩,因為附近沒有什麼地方好玩。
路旁的檳榔攤,一大群年輕人聚集在一起賭博。紅毛港文化協會總幹事洪瑤昌指出,這是青少年沒有正當活動場所的結果。他更進一步表示,有些年輕人更染上吸毒習慣,而且為數還不少。
交通,是紅毛港人生活上的另一個困擾。
從紅毛港搭公車到市區,必須繞一大圈經過中鋼、中船與中油的廠區,最快也要七十幾分鐘。實踐大學會計系學生楊芝怡回憶以前唸高雄商業職業學校,每天早晨五點多就要起床趕搭六點的公車,當她跟同學講這種情況,同學都覺得不可思議。「搞不清楚這裡是不是直轄市?」她問。
吳連賞說,為了國家的重大建設,紅毛港人損失極大。而低落的生活品質,讓紅毛港人滿腹苦水。今年二月八日,高雄市長謝長廷到遷村專案辦公室聽取遷村進度簡報,一位老居民當著謝長廷的面激動地問:「人生有多少個三十年,這種生活環境,你來住住看!」
很多人受不了低落的生活環境,搬出了紅毛港。雖然根據高雄市小港區區公所的資料顯示,到去年底為止,紅毛港總人口將近有兩萬一千人,戶數有八千六百多戶,但實際住在紅毛港的人比這個數字少很多。因為居民雖然遷到他處謀生或居住,仍然在紅毛港保留戶籍,以確保自己的遷村補償權利。
吳連賞認為,保守估計,紅毛港至少有一半的人已經遷出。海昌里里長楊木生的估計更高,高達總人口的三分之二。
劉麗美則說,現在紅毛港的居民是有出無進,留下的都是沒有能力的人。有錢的人多數都搬到外地,沒有錢人只能留下來,繼續跟這樣的生活環境搏鬥。
除了生活品質低落,紅毛港人從祖先開始就賴以維生的漁業也在快速沒落中。
早上七點不到,紅毛港漁會旁的漁市場,一輛輛滿載漁獲的冷凍車及卡車進進出出,人聲鼎沸,好不熱鬧。乍看之下,還以為是漁民滿載而歸,但一經詢問才知道,一綑綑的冷凍魚獲不是漁民親自捕的,而是漁民到海上向大陸或越南、菲律賓等東南亞國家漁民買來的。
海上買魚在紅毛港早就不是新聞,漁民彼此之間也心知肚明。
根據小港區漁會的統計資料顯示,民國六十六年,紅毛港漁獲量高達八十萬公斤,到民國七十五年滑落到只剩十幾萬公斤,民國八十一年剩不到十萬公斤。去年,則不到五萬公斤。吳連賞在報告中指出,紅毛港今日的漁業人口僅剩總人口的四成多,不過實際數字可能更少。紅毛港土生土長、在紅毛港漁會工作已三十多年的會務課課長洪勳就表示,紅毛港實際上還有在捕魚的人,不到百分之二。
漁業沒落,很多漁民乾脆不捕魚,改到陸地上工作。漁民多半沒唸什麼書、不認識字,除了捕魚,也沒有其他專長,因此應徵工作經常碰壁。
楊木生曾幫許多漁民做過職業輔導,但直到現在都沒有成功的例子。他感概地說,老闆嫌他們不識字、沒有技能,「甚至連應徵大樓管理員也沒有人要。」
相較於今日的淒涼,紅毛港的漁業曾有過一段輝煌的歲月。
民國六十年代,紅毛港的漁業達到最高峰。當時,光是捕蝦用的單拖漁船(漁民稱「卡樾仔」)就有一千一百艘左右,漁村一片欣欣向榮。洪勳回憶說,漁民出海捕魚一趟約半個月,好的話可以賺四、五萬元,差的話也有兩、三萬元。當時,公務員月薪才一萬元左右,如果在中鋼或中船工作,薪水更低,才幾千元。
朝鳳寺廟祝吳明月也說,當時漁民捕漁收入高、生活好,外地故娘都爭先恐後要嫁給紅毛港的捕魚郎,那像現在沒人要。
過去美好的時光,對紅毛港人來說,只能留在記憶中回味。今日,紅毛港人最大的期望是早日遷村。
民國八十一年,行政院核定將紅毛港遷到位於高雄縣、市交界的高雄市前鎮區桂楊路南、北兩側農業區。負責綜合聯繫高雄市紅毛港遷村作業各單位的工務局都發處幫工程師翁浩建表示,民國九十年遷村地的工程建設將全部完工。不過,工程完工不代表紅毛港可以順利遷村,現在仍有許多困難,像高雄縣政府遷村地的區段徵收地上物補償公告較晚,而且遷村地上多達三十五萬立方公尺的建築廢棄土也還沒有清除。
除此之外,謝長廷在今年二月八日回答村民問題時也表示,區段徵收費用,與台糖放棄領回抵價地的現金補償費用都尚無著落。
遷村案一拖再拖,負責遷村工作的港務局課員賴英明表示,十五年前遷村只要七十五億元,今天爆增到四百多億,港務局沒有那麼多經費。接著他又說,現在徵收紅毛港土地一公頃要四億元,但若是在紅毛港周圍填海埔新生地一公頃只要八千萬元,何者比較划得來?不過,基於行政院長施政一貫性,遷村政策不會改變。
對於遷村一再延宕,中山大學教授葉振輝認為,遷村案的預算涉及中央、省、市三級政府,彼此權責脫結是遷村延宕最主要的原因。
吳連賞則表示,遷村案中,港務局負責經建建設,紅毛港在高雄市政府轄區,遷村地又跨到高雄縣,闢建大林商港區跟交通部有關,遷村地的都市計畫又歸內政部管轄......,「公婆太多,事權不統一,以致於曠日廢時。」他批評政府各部門本位主義太重、不能合作,行政效率極差,「愈了解遷村的經過,愈覺得政府距大有為還有一段距離。」今年三月底,高雄市政府及高雄港務局,就為了誰該清理紅毛港境內的一堆垃圾而爭論不休。
雖然遷村日期不確定,已等了三十年的紅毛港人,仍對遷村抱持很大的希望。楊木生表示,遷村後居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跟社會脫節,可以融入社會、接觸社會脈動,生活會更好。在探勘過遷村地點後,文化協會攝影組長李清富也說,「紅毛港人往後的希望都在這裡。」
南台灣夕陽餘輝映照在二港口海面上,波光鱗鱗。港口一邊堆滿貨櫃的現代化碼頭,與港口另一邊老舊、落後的紅毛港形成強烈的對比。
「在遷村前,我要教會學校裡的每一個小孩唱『黃昏的故鄉』,紀念他們的故鄉,」劉麗美說。
星期六, 3月 17, 2007
黃昏的故鄉─紅毛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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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潑:
前幾天在古狗社群的編輯會議記錄你看到否?能越早貼出越好,範例請參考麥可魚的: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michaelyu
莫忘了三一九中午以前,
各主筆都要寫篇對自己專欄未來方向的簡介,
/3/1281435000/20070318190150/
感謝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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